她的五棵树

在茫茫人海里,我只想变得透明。

 

【邯由】故人长绝

感谢安吉 @速冻安吉-大秦拉面 的人设,画的太深入人心了


注意cp:章邯/李由,是拉郎。

有部分参考《流血的仕途》和改动历史线。





  

 

【上】

 

1.

七月,戍卒陈胜等反故荆地,为张楚。

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,皆杀其守尉令丞反,以应陈胜,相立为侯王,合纵西向,名为伐秦,不可胜数也。

——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

 

 

 

案上的烛火燃了一晚,李由在房间里反复踱步,不安地等待消息。

小卒匆匆忙忙跑进来,一个趔趄跪在他面前。

“大人,丞相的急信!”

 

李由急忙拆开信,这几日焦灼的心情在阅完信上寥寥几语后,更加心绪难平。他扬手把竹简丢进火盆,火焰将竹简吞噬成灰烬,他阖眼将脸埋进手心里,感到心力交瘁。

 

起义军不日会兵临荥阳城下,即时咸阳岌岌可危。他一面加固城墙,勤练兵卒,一面修书飞报当朝丞相,父亲李斯,“贼军十万日夜可抵荥阳,然兵力悬殊,粮草不足,望速增援。”

 

然而紧急的军情如同石沉大海,多日也未有消息返来。好不容易等到了,却是让他按兵不动,严守荥阳,哪怕贼军向西绕过去,逼近咸阳,也睁一眼闭一眼。

 

他不禁开始怀疑,爹爹是不是糊涂了。

 

但父命难违,他咬咬牙,喊人进来。

“贼军围城,无论如何叫骂,都不许出战!”

众将士皆疑惑不已,面面相觑片刻,“是!”

 

 

 

黑云密布,风雨欲催城。

此时深深重重,曲折回峦的咸阳深宫里,李斯挺直的身影隐没在暗处,他好不容易挡开赵高的从中作梗,来到胡亥的寝殿前,只见大殿的门严关着,外面精兵把守,冷冷地将他拒之门外。而殿里面却灯火通明,传来轻佻软糯的嬉笑声。

目睹这等荒唐景象,李斯只觉眼前昏黑,虚弱的身子无助地晃了晃,险些跌倒在地。

袖中怀揣的谏书掉落在地上,竹简一下子崩裂开来。

他慌忙捡起,万分珍重地拭去上面的灰尘。

虽然已经知道无用,他仍固执地殿外在殿外跪下,“国危矣……陛下,请见臣啊……”

 

殿内只听得莺莺燕燕悦耳的很,声色犬马,不闻忠言。

 

胡亥搂过一个婀娜的美人,沉迷在软玉温香中时,忍不住埋怨道,“丞相那个老不死的,真是扫兴,”低头衔过美人嚼来的蜜果,“也不知道父皇看中他哪点了,成心找罪受么。”

 

怀中的美人娇滴滴地软语,奉承大王的英姿。

 

当美人的手指轻轻挑起衣服,抚上他赤裸的胸膛时,胡亥的意识中蓦地闪过许多虚幻的绮景,一幕幕飞快地重现,每一幕都香艳得比眼前的淫靡场景更勾人魂魄。

 

“唔……”他猛地把美人推下床,毫无征兆地开始发怒,“滚!”

 

美人惶恐地爬起,提着衣裳都跑了出去。

 

“赵高你进来!”

 

赵高拱袖从柱后走出来,他依然眯着眼睛,眼尾刺上的红点鲜艳如血,衬着他此刻摆出的惶然神情,“陛下?”便干净利索地跪伏在地上,“陛下何事惊扰?”

 

“李丞相每次都挑这种好时候来奏事,败坏我朕的兴致,岂是欺负朕年幼?”

 

赵高何等会看眼色,一听便知他烦躁的缘由,“陛下既然没有心情觐见,奴才这就交代下去。”

 

胡亥挥挥手,再没有心情召唤人上来伺候。

 

赵高躬身退出寝殿,李斯看到殿门开启,正欣喜往前走,便被赵高阴笑地拦住。

 

“丞相还是请回吧,陛下正在气头上呢,若是有什么话,丞相还请隔日再奏。”说着手肘稍拐,手背抵在李斯的腹部。

“李斯,你算不过赵高的。”魁梧的身体故意逼近,猖狂地示威。“何况,当今陛下不是先皇……”他不安分的手想要攀住李斯的肩膀,被毫不留情地甩了下去。

 

李斯脸色阴沉,心知被眼前这人算计得如此狼狈,也不屑和他争执,连冷眼也不给他一瞥,便拂袖而去。

赵高的手还保持着被甩落的姿势,半晌才收了回去。

他朝着李斯离开的方向,缓缓睁开了阴鸷的双眼。

 

 

 

陈、吴的起义军气势汹汹地包围了荥阳,日日在城下辱骂,李由强忍着窝囊的怒火,硬是不回应这些激将计,两方军队僵持不下,一时形成胶着。

早有冲动的将士向李由请命,“将军,那些人太嚣张了! 手下请出兵!”

李由握紧了手中的长戟,神情坚毅,心里却如翻涌着滔天恶浪。

 

爹爹……

我该不该信你……

 

“我自有分寸,你们不要劝了。”他转过头,艰涩地说道。

“这……唉呀!”将士无比沮丧,只能愤然离开。

 

 

而荥阳城外的军帐里,吴广掀起帐帘走了进来,无不鄙夷向陈胜汇报,“这李由也是孬种,激了这么多天,还是不敢出城。”

他身旁的副将周章,阴阳怪气地附和,“我看着秦朝气数已尽,不如咱绕开这里,直接杀入咸阳,把那个暴君掀下王座。”

陈胜思索片刻,“就按你所说的来。”于是派给周章带着十万农民自发的土兵队,还有收缴的千乘精锐战车,一路直杀入函谷关,已达距咸阳几百里的戏邑。

 

 

十万火急的军报飞进咸阳城,群臣纷纷上书,硬是要把深居宫中不见人的秦二世逼上朝堂。

 

“大王啊!”

 

“快出来主持朝局啊!”

 

“盗贼将至,秦国危矣啊!”

 

呼声阵阵传到深宫里,胡亥大惊失色,差点从床上跌下来。

 

即日,在气氛压抑的朝堂廷议上,面对朝中群臣的惶恐情绪,胡亥在王座上坐立不安。

而赵高哪里见过百姓这样的怒火滔天的阵势,在王座旁战战兢兢地垂着头。

“别吵了,丞相何在?”

群臣中有人高声一语,令众人如梦方醒,左顾右盼,皆不见李斯身影。

胡亥心里暗地更怨恨了,都大难临头了,你李斯倒不见了?

 

“臣在此。”

殿门外突然传来李斯熟悉的声音。

只见丞相带着一位黑发青年走上大殿来。

 

“臣拜见陛下。”李斯恭敬地拱手施礼,神色凛然。而那个青年只是微微弯了弯身子,权当鞠躬了。

 

胡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,急问,“丞相可有计策解救咸阳?”

 

李斯好整以暇地打理官服的袖摆,戏谑道,“陛下……脸色甚佳,看来近日休养得好。”

 

胡亥急得脸色泛青,“丞相莫说笑了!还请丞相出谋划策。”

 

李斯面露悲悯地看着他,“若陛下早些醒悟,何至于此。”冰冷的视线扫过他苍白的脸色,心下只觉凄怆,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赵高,更心生难过,“若恬儿……若蒙恬在,何至于此时无人可用?”

 

李斯这一句发难,令赵高无地自容,他身边帮腔的小宫人大着胆子,冲着李斯尖叫,“那丞相的好儿子把守荥阳要塞,贼兵大举进犯,他绝对失责在前!”

李斯立即呵斥道,“你懂什么?廷议之上,内宫之人插什么嘴!”

赵高直接扑了过去,狠狠给了小宫人一巴掌。“闭嘴!”又转过去冲李斯哈腰,“丞相莫要计较……”

李斯身边的青年抱住手肘,甚是不耐地撇过头去。

胡亥不得不出来打岔,“丞相,莫要为这等小人动怒,朕诚心求教救国之策,还请丞相为朕分忧啊。”

 

李斯竭力稳住身子,缓和了些情绪,坚定地往前一步。“臣举荐一人,可退贼兵。”

 

“谁?”

 

“少府章邯。”

 

此语一出,群臣哗然。有的瞧不起少府的官位,有的不识章邯这个陌生的人名,故半信半疑,议论连连。

 

“这位即是章邯。”

 

李斯侧身一指,众人的眼光这才好好打量他身旁的青年。青年仪表不凡,因沉默寡言而显得神情冷峻,他黑色长发随意地扎起,毛发有些起躁,脖间围着红色的纱巾,一身凌厉的黑色披甲,衬着身形英气逼人。而那天蓝的瞳色,更令人不觉想到那个丰神俊朗的小将军。

 

胡亥心里仍是不信任,却只能硬着头皮问道,“想必少府,已有所良策?”

 

章邯先是朝李斯看了一眼,看到他微微颔首,才转过头面向圣上,仍是很不耐的脸色,然而他寥寥数语,便令满堂皆惊,“秦疆辽阔,今发近县不及矣。骊山徒多,请赦之,授兵以击之。”

 

胡亥听闻先是一怔,大赦骊山众役,就意味着阿房宫的扩建被耽置。他举棋不定,眼神朝赵高的方向寻求他的意思。赵高接到他的目光投来,只能尴尬地点点头。

 

胡亥这才咳了一声。“也只能如此,朕便大赦骊山役奴,赐章邯为护国将军,为朕分忧。”

 

 

 

李斯带章邯走出腌臜的朝堂时,天色依然阴沉,遥处宫阙巍峨,在飘摇的风雨中,坚不可摧的假象。

“丞相这招兵谏,棋走得太险。”

李斯摆了摆手,长叹一声,“我老了,怕是不久,就要随先皇去了。”

他凝视着章邯的眼睛,“尉缭教出的小子,我是放心的。”

 

 

待到两人一同回到丞相府前,李斯拍拍他的肩膀,“我会向大王禀告,你救了戏邑后,便不要再返回咸阳了,你到荥阳去,去找李由。”

 

“李由?他是丞相的……?”

“我的长子,跟你们蒙大哥一起练过武。你到了他那里,还可以跟他切磋。”

 

 

 

2.

李由为三川守,守荥阳,吴叔弗能下。

秦令少府章邯免骊山徒、人奴产子生,悉发以击楚大军,尽败之。

——《史记·陈涉世家》

 

 

 

九月肃霜,十月涤场。

李由站在高耸的城墙,在落日中极目远眺。

已经僵持了一个月有余,城内粮食已经告急,仍没有得到朝廷下一步的命令。

昨夜吴广强渡城河,攀云梯强行攻城,李由组织将士们勇猛反抗,直战到今日黄昏双方伤亡惨重,才觅得一夕喘气的机会。

 

他正思虑着,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喊,“大人!……”小卒跌跌撞撞地跑过来,喜极而泣,“是,是援兵来了!”

什么?

 

他扶墙远望,只见一队骑兵踏破余晖,载着天地苍茫,正朝这边飞速赶来,为首那人纵马驰聘,长长的红纱在风中飘荡。

 

飞扬的旗锦上巨大的“秦”字,竟让他热泪盈眶。

 

“打开城门!”他声嘶力竭地吼道。“将贼匪赶出去!”

 

 

 

酣战到了黄昏殆尽,血染透了荥阳城墙的砖瓦。

吴广的义军已被逼退到百里地以外,李由军在城内夹道迎接章邯入城,一时间欢呼声震天。

十馀日前,章邯率领七十万骊山役奴奔往戏邑,临时将他们组成阵势浩大的兵卒,将周章十万农民军队无情地拆解践踏,赶出函谷关外后,又带着几千骑兵驱除周章残党追至百余里,直追到荥阳城下,与李由城内军会合。

 

 

士兵们在燃起的篝火旁取暖,分发着酒和粮食。

李由将马安置好,朝那个倚在帐外举着酒袋自顾饮着的黑发将领走去。

 

 

听到脚步声,章邯转过头,抱肘打量着这位当朝丞相的儿子。

当他越走越近,近到他可以好好观察他的模样,更感到有趣。

李由还未解开他那件染血的披风,刚经历一场酣战,折腾得有些灰头垢面,却遮不住紫玉一般明澈的双眸,和略显秀气的脸庞。

和他父亲长得七分相似,不知性格是否也是那般冷淡严谨。

 

 

李由站在他面前,心下犯怵,这人真心好高。

在一群八尺男儿堆里,仍然是鹤立鸡群。李由的身高也不算低,可这时也不得不仰足了头才能与他对视,脖子后仰得好辛苦。

他莫名地想到,上次这样仰望人,还是和蒙大哥在一起的时候。

 

 

“在下章邯。”他举起手中的酒皮袋,朝李由一敬,“李由将军。”

李由毫不客气地接过酒袋,仰头饮了一大口,酒水顺着嘴角在脖颈处漫延,随着喉结一动一动。

章邯笑了起来,“将军可不要浪费我的酒。”

“你心疼了?大不了,赔你一壶好了。”

李由用衣袖擦拭下颌,被章邯拉住手臂。

 

 

“来切磋?”章邯俯身,竟给李由种无形的压迫感。而他的眼睛,是和蒙恬相似的湛蓝。

“来就来。”李由使劲摇了摇头,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。

 

两位将领的比武,自然招来许多士兵观战。

章邯仗着身高优势,在转瞬间驾轻就熟地出手,一把扣住李由的手腕,将他腰猛地往后催折,迅速压制住李由所有的动作。

那一瞬闪出“赢了”的念头,却没有那么欣喜,只是感觉,唉又一个不经打的。

 

 

然而就在他蹦出这个念头的下一刻,就感到李由身上像是抹了油似的,灵活地从他的牵制中挣脱,一个横扫踢向他的腿部,腿部的冲击带来的酥麻令他不禁蹙眉。

他左右侧身,躲过一阵拳风。

再往后退了一步时,李由已经飞快地近身他咫尺。

在他微愣的当口,李由一个猛烈的肘击,反身用肩膀抵着他高大的身体,脚步飞快旋转,用着巧劲儿将他翻倒在地。

李由压在他后腰上,牢牢地扳住他的手臂。

章邯被制服的一刹那想到。

完全小觑他了。

不愧是,蒙恬教出来的。

 

 

然后他听到李由清脆而愉悦的声音,“嘿嘿,可不能走神啊,章将军。”

 

李由松懈了牵制,将章邯从地上拉起。

 

章邯转动着手腕,心里暗地诽道,“好大的劲儿……”

 

李由站在他面前,仰着脑袋,不明所以,“嗯?”

章邯默默地低头,望着他在自己的阴影里,别扭地说道,“将军好身手……”

 

话音甫落,胸口便遭到了李由一个锤击,李由爽朗地拍着他的肩膀,调侃道,“可不要小瞧我,在战场上更不要轻敌,会吃亏的。你瞧瞧你,只空长着这么高的个子,怎么行呢对不对?”

“走,去吃饭……唉唉?……”

他放弃了试图够章邯的肩膀,被章邯一眼识破,反被揽住肩膀朝帐营走去。

 

 

明日,议事军帐中。

李由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思考,时不时在上面指指点点,章邯在一边听着。

“这么说,你临时将骊山七十万组建成一支军队,将周章他们赶出了函谷关?”

章邯点了点头,李由赞许地笑,“小子不错嘛。”

 

“侥幸而已。”

 

“不,是你的实力被低估了。”

 

章邯停顿了一下,“是丞相举荐我的。”

 

李由在听到这个称呼时,回头看章邯,嘴角微微上扬,有些小得意,“是了,爹爹一直,都这么考虑周全。”

 

他的目光放回地图上,“吴广虽退,毕竟实力犹存。淮阳是他们的中心,还有沿路的郏县、许城、临济……是时候该把他们赶出去了。”

 

“李由。”

 

“嗯?”

 

“我有些动摇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章邯低下头,手指绕着纱巾的一角,“如今秦国,值不值得我们去卖命。”

 

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李由怒视他。

 

“我们在阻挡天下大势。”

 

李由愣了愣,他又何曾没迷惘过。

 

在得知蒙大哥入狱时,他曾心急如焚地问爹爹,为什么?

爹爹你糊涂了么?!

然而李斯如同一具没了心智的傀儡,任由李由在他面前嚎啕大哭,随后失魂落魄地昏倒在府邸前。

如今斯人已逝,再多忏悔有什么用呢。

 

 

“只要我爹爹一日在朝堂上。”

李由认真地摸着地图上标注的城池,喃喃自语,那里、那里每一笔墨迹,每一滴红点的泼毫,都是爹爹为先皇谋下的江山。

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,虽身在迷惘中,仍斩荆披棘,踏尸前行。

“我就不会退缩。”

 

章邯静静地端详他,似乎是欣喜,亦或是感动,“我打赢那一仗,侥幸而已。但现在有了你,我便不会畏惧。”

“那么,今后咱要并肩作战了。”

两人伸出手臂,用力一撞。

 

 

章邯似乎又想到什么,随口调侃道,“你爹爹是个妖精。”

李由恼羞成怒,“你混账,不是!”

章邯不说话,脸上的笑容却遮不住,只是定定地盯着李由。

李由忙转过头去不看他。

 

 

两个人沉默却不尴尬地对峙着,章邯先收敛了笑意,拉回了话题。

 

“周章虽败逃出关,但其势力仍停留在曹阳及附近城池,此时仍不能松一口气。”

 

“是的,绝不留后患。”

 

章邯抱肩思虑了一会儿,“我率三千精兵继续追击,你守住荥阳……”

 

“等等!”李由喝道,严肃地望向他。

 

“嗯?”

 

李由横拦在他面前,“刚刚才说的,咱们要并肩作战,现在又想抛下我?”

 

“你想跟随?”

 

李由啪的一掌扇过去,“别忘了昨天谁打赢你的!”

 

章邯轻轻松松捞住他扇来的手腕,“有没有人告诉你,你的招式其实很容易破解的。”

 

听到这句话的李由,陷入了片刻的失神。

 

看着那双眼睛,“放手。”

 

章邯刚松了些力气,李由猛地抽回手,甩袖走出营帐。

 

揭开帘布时他突然停下脚步,并没有回头,而外面的天光顷刻将他的身影笼罩在模糊的光线中,他倔强的声音传来,“说好的并肩作战,无论去哪里,都不许抛下我。”

 

 

 

3.

夜如何其?夜未央,庭燎之光。

——《诗经·庭燎》

 

 

时节已进初冬,萧瑟的秋风归去,卷来苍茫的寒意。

随军的生活,就是长久的枕戈待旦。李由多年没睡过安稳觉了,这几个月马不停蹄地连夜作战,当淮阳被攻破的那一刻,他感觉自己累得可以在马鞍上安息了。

周章、吴广战死,陈胜狼狈地逃往下城父,义军都城已破,贼军如鸟兽状散,惶惶逃离。

 

总算,没有辜负爹爹的信任了。

他疲惫地寻了一个地方,想要打个盹,却陷入沉沉的梦乡。

 

 

 

 

他好久没有做一个长梦了。

梦里回到了小时候的上蔡县。

他梦见自己还是个稚童,扎着总角,牵着自己幼弟,在草地上撒欢地跑。

他看到李斯就站在不远处,纤弱的身子背对着他。

他跑过去想攥住爹爹的袖子,喊道爹爹,咱们去捉兔子吧。

可是李斯始终没有回过头。

只有冰凉的背影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用草叶扎了一只兔子,拿去逗怀里年幼的弟弟,天真的瞻儿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,被哥哥逗着一愣一笑的。

小小的手想要去够那只兔子,他手一伸高,瞻儿就够不到了,撅着嘴缠着哥哥要。

他被逗得噗嗤笑出来。

感觉有人在轻轻摸着自己的头,就看到李斯在自己面前蹲下,可他看不清爹爹的脸。

 

再长大,也看不透他。

李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,他低低地,缓缓地念道,“由儿。”

然后他目睹着李斯的身影,毫不犹豫地投身到一团黑暗的迷雾里,再没有回头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眼前出现大片大片凋谢的梅林,嗅得残香依旧。

已是少年的他站在台阶上,朝李斯请安。

他看到李斯一手拿着竹简,一手擎着短剑,珍重地递向他。

“由儿,你也不小了。为父这有两条路,你可以选择。从文,便和我学习法家术学。从武,便让你到军营锻炼。”

 

像爹爹一样吗?他肯定不想。因为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了。

可是他还可以拿起刀剑,为爹爹画下得锦绣江山,筑一道坚固的城墙。

 

他跪下,磕了一头。

“由儿愚笨,愿从武。”

“好,那你跟着蒙大哥,好好练。”

他听到李斯欣慰的语气,不禁激动起来。

蒙恬大哥啊,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。

 

他起身,憧憬地望向正缠在爹爹身边,那个活泼的少年。

李斯对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说了几句,少年爽快地答应道,笑声朗朗,“放心吧先生。”略长自己几岁的少年转过身看他,天蓝的眼睛明亮如万顷青空。

 

 

 

 

“啪!”

蒙恬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他的招式,拧着眉头,“差远了”。

 

“李由,停一下。”蒙恬招手,让李由靠近。

 

“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?”他摇头,目光期待地看向蒙恬。

 

“你出招太规矩,一板一眼的,太容易破解了。”他张大口惊诧,第一次听到太规矩也会被批评。

 

蒙恬大大咧咧地搂住他的肩膀,他感觉半个身子都在承受他靠过来的重量。“小子,你从小那么乖嘛?”

 

“你这么老实巴交的孩子,难怪从武呢,也对,先生那么厉害,你可能连他三成的圆滑处事都没有。”

 

他失落地垂头,蒙恬一看不好,拍拍他的肩膀,贴心地絮絮叨叨,“小子不要沮丧啊。”

 

“不像你爹也是件好事啊。”

 

“朝廷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,反正我每次去朝议,都是叽叽喳喳的一团,我还不如抱恙请假。除了先生和大王说话时……”蒙恬的眼睛亮了起来,仿佛立即就能看见气吞山河的铁蹄奔来,太阿剑横扫六合的壮阔盛景。

 

“你要相信你爹,他选择了一条值得的道路。”

 

“你可以做的,就是捍卫。用你的手中的刀箭,你的坚持,去捍卫你爹谋下的土地。反正我蒙恬,就是这么决心的。”

 

“要相信你愿意相信的,不要被黑暗蒙蔽了眼睛,哪怕天下已经如此黑暗。”

 

“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上战场杀敌,那么你记住,作为将士,战场就是最好的归宿。”

 

蒙恬一股脑儿说了一通,接着揉了揉自己的脑袋,“唉我又叨了这么多,你不要觉得蒙大哥嚼舌啊。反正我大道理也没有先生那么精通。”

 

又想到什么似的,嘿嘿地锤了下他的背,“但教你小子,还是绰绰有余的。”

 

“真是想不到先生的孩子这么乖巧啊,你放心,先生把你交给我,我一定会罩你的。想你蒙大哥我,从小就是咸阳城一霸,靠的就是四通八达、灵活应变……”

 

校场那边,蒙毅飞快地跑来,气喘吁吁地通风报信,“哥啊!爹拿着鞭子朝这边来了!”

蒙恬还没听完一个激灵撒腿就跑。

随后蒙武将军的怒吼震破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,“混账东西,今儿又缠着廷尉!看我不抽死你!”

噼里啪啦作响的鞭子抽在地上,扬起沙尘扑面。

他站在原地,有些无措,又忍俊不禁,蒙毅拉了拉他,一脸看破世事的神态,“这种场面习惯了就好,走吧,毅哥带你去读兵法。”

 

 

 

 

他倏忽回首,看到那个华服公子,老气横秋的模样。

华服公子伸手推了他一把,颐指气使道,“我不喜欢你爹!”

他觉得好笑极了,“又不是你爹。”

华服公子被噎了回去,气急败坏道,“都是你爹那个妖孽,什么鬼本领把父皇迷得昏头转向的,就是个佞臣!”然而他立即说不出什么话来了,因为他伸手扼住了公子的喉咙,一字一字地,斩钉截铁地,“扶苏,讨厌我爹爹可以,不许侮辱他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还梦见高高的祭坛,不可一世的秦王。

鎏金的宫阙,翠羽的车辇,冰凉的青铜酒器,王冠垂落的玉藻,玄黑袍服上绣着精致的龙凤纹。

在秦王的左侧,是丞相的位置。

李斯就站在那里,对着秦王深深一拜。

而秦王上前扶住爹爹,将他牵到自己身侧。

两人相视时莞尔一笑,他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最后视线归于一片绝望的漆黑,是阴暗潮湿的牢狱。溅到墙面的血迹尚还新鲜,剑锋上残留着淡淡的体温。那个人双眼瞪圆,表情狰狞,死不瞑目。

 

他颤抖着手,想阖上那双熟悉的眼睛。

却被身后无形的力量越拖越远。

 

 

忽而闻见幽幽的梅香,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落下的雪花,不知怎么就尝出了咸的味道,天空流的是谁的眼泪。

 

 

梦里不知身是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章将军。”

章邯拿着军报,揭开帘子却没看到李由在帐里。“李由呢?”

侍从已经见怪不怪了,“哦那个,那可能在马厩或者柴房,总之是一些偏僻的地方,将军总是喜欢在那些地方睡着了,再被属下们找到。”

章邯皱眉,试探着往营帐的偏僻处走去。

结果在杂草堆中发现正在酣睡的李由。

也亏他能在这种地儿睡着。

 

 

他考虑着要不要叫醒他,或者把他扛回去,于是俯下身凑近。

李由脸上脏兮兮的,红色的披风草草地铺在身下,褪下在战场是凌厉的威风,此时只是蜷缩着身子,像是陷入一个冗长的梦境,平日坚毅的脸庞,此时卸去了所有伪装,安静温和地沉睡着。

章邯鬼使神差地坐到他身旁,凝视了许久。

伸手拂掉他脸上的稻草。

倏忽一愣。

李由蝉翼般的睫毛不自觉地扑扇,涌出的一颗眼泪浸湿了指尖。

 

 

无论是坚守荥阳,还是围剿吴广残党,夺回被义军占领的淮阳。只要站在战场,那个披着红色披风的李由,成熟冷静,无坚不摧。而平日里,总是低调得仿佛没有性格,一板一眼,尽职尽责。而此时的他,才会不自知地流露出脆弱的心绪,他带着满身心的疮痍,在无人的地方流泪。

他有点莫名的庆幸,是他发现了这样的李由。

 

 

不设任何心防,不刻意装出亲和的。

李由。

 

 

他玩弄地伸手戳了几下他的脸,李由下意识躲开,身子缩得更小了。

章邯差点笑出来,温柔盈满了眼睑。

像只小老鼠。

 

 

唔,也有点困了。

他在他身边寻个地儿,也草草地躺下。

已入初冬的季节,晚风吹得还是有些冷。他忍不住往李由那温暖的一团靠近,将自己带着体温的披风盖在他身上。后来干脆将胳膊枕在他头下,轻轻搂抱住他。

 

 

章邯仰视着天幕铺展的浩渺星辰,银河遥遥,变换着星象。李由在他怀里侧身安睡着,紧绷的身体渐渐缓和,平缓的呼吸声在耳边微微浮动。

想要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。

没有战乱,没有政斗,没有奸恶。        

可是那样我就遇不见你了。

 

真是矛盾啊。

 

 

 

 

“唔……”

李由醒来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儿,他记得自己昨晚是在草垛里睡着了,可是今天起来,就发现自己被人搂抱着,盖着那人的披风,自己的脸和他的喉结咫尺之距,几乎是耳鬓厮磨的亲密。

 

“章……章将军?”在身侧睡觉的人一点都没有醒来的征兆,手臂还往怀里一收,将他搂着更紧了。

这下李由感到自己的嘴就要碰到章邯的脸颊了,这样暧昧的姿势让他脸烧了起来,“章邯你……你醒醒……”感觉到章邯的一只手顺着脖颈,抚摸上后颈露出的皮肤,章邯毛茸茸的头发靠在他的脸颊边,轻轻蹭着,双臂仍牢牢地环住他。

 

“由儿。”

 

李由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,被章邯的怀抱安抚了下来。

 

背后的手捧着他的后脑往上昂,章邯的眼睛缓缓睁开,分明是清醒的眼神。

莹莹的湛蓝,是长夜将尽,晨光熹微。

是命运的交接,星火的不息。

 

李由凝视那一双相似的瞳孔,一时无晌。

“你看我眼睛的时候,是在看谁?”蓝色的眼睛里荡出一丝波澜。

 

“章邯,你认识蒙恬么?”

 

“当然。”

 

“他已经不在了。”

 

章邯强忍着心里的不快,和没由来的烦躁。

“我不是谁的影子。”

 

李由噗嗤笑出来,“是的,你和蒙大哥一点也不像。你比他……呆板了些。”

 

章邯额头青筋一跳,猛地将李由压制在身下,伸手去挠他。

“噗嗤哈哈哈……不要,不要……我错了……”李由痒得笑出眼泪,拼命扭着身,躲闪他的攻击。

 

“李由,”章邯突然停下来,极其严肃地看着他,“现在在你身边的,是我。”

与你并肩作战的,是我。

与你夜晚枕息的,是我。

与你相伴的,是我。

 

 

你不再孤军奋战。

不再孤独一人。

不再暗自流泪。

不再仿徨徘徊。

有我在。

 

 

李由失魂般地呆滞了好久,直到章邯把他从草垛里拉起,重新张开臂膀拥住他。

 

他不由得伸手抚上章邯的脊背,回应他的拥抱。

“是了,现在,我有你了。”

 

他缓缓阖上眼睛,放任自己被宽阔的臂膀围绕,沉浸在安心的气息里。

 

命运无情,轮回反复,幸得相逢。

 

 

 

4.

知我者,谓我心忧。

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

—— 《诗经·黍离》

 

 

适逢一场新雪初霁。

纯洁的颜色覆盖了辽阔的关中大地,沉睡了万物的呼吸。

一队军马在雪中缓慢地前进着,雪地中的马蹄印记绵延千里。

李由抬起手,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,雪花的形状在手心里转瞬即逝,却凝结成一滴沁凉的泪。

他莫名地转头看向身侧,与他驶马并行的章邯微笑地扬起嘴角,彼此望进彼此的眼眸深处。

天地苍茫之间,他脖子上的红色纱巾鲜艳如血,在瑟瑟寒风中灿烂地飞舞。

 

 

“就此休息!”

行到一处辽阔的川地,李由勒住马匹,示意军队暂行休息。

 

 

章邯利索地翻身下马,抖掉身上的雪花。

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,便盯着雪地的一角,眼神定定地收缩。

李由疑惑道,“章邯?”却看见他往雪地深处走去,蹲下了下去。

 

 

没想到,章邯竟抓来一只毛兔子。

他一面往李由那边走去,一面表情冷淡地应付手中张牙舞爪的小动物,终于耐不住喝道,“别闹,乖点!”

那只兔子全身覆着雪白的毛发,被牢牢地攥住长耳朵在手中扑腾更厉害了。

 

李由噗嗤笑出声,就瞅着章邯开始烦躁地想要止住兔子挣扎的动作,笑得眼角弯弯。

他走上前,展开手掌,“让我来吧。”

 

章邯抓来这只兔子,原本就是想逗逗李由,这时听到李由一说,还偏装出嫌弃的神情,一面把兔子放到他手中。

兔子被李由捧在手掌心里,突然就不闹腾了,耷拉着长耳朵,小小地蜷缩成一团,亲昵地蹭着李由的脸。

李由抚摸着柔软的兔毛,神色温柔。

 

 

心里一座漂泊的浮岛,渐渐沉入大地。

 

 

“爹爹,毛兔!”幼童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还有熟悉的狗吠声。

李斯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背影,他将弓收入箭袋,转过身来抱住他和李瞻。他恍然意识到刚才是自己的声音,而这里是炎夏的上蔡,抬头便望见茂盛的树叶缝隙间,切下的斑驳阳光。

 

“兔……兔兔……”年幼的瞻儿拽着自己的衣角,口齿不清地囔囔。

他怀里还捧着一只活蹦的小兔子,毛茸茸的,“爹爹!”

 

“今儿的运气不错。”李斯拎着今天打猎的战果,一条大黄狗在前面蹦跶地带路,而他一手抱着小兔子,一手牵着瞻儿,跟着父亲往家里回去。

 

 

他如获珍宝似的照顾着那只小兔子,喂着它吃菜叶子,拿根胡萝卜逗它来吃。兔子小小的三瓣嘴吧唧吧唧啃着萝卜,啃足了就地打个滚儿,他在一旁看着就感到幸福。

 

直到爹爹把这只兔子杀掉,他哭肿了眼睛在饭桌上闹了一晚上。

 

李斯举着筷子,平静地看着他哭闹,也不劝阻。

还是娘亲慈和地抹掉他和瞻儿的眼泪,搂住他柔声安慰着。

他和瞻儿的娘亲,拉着他们手重新坐回餐桌。

他永远记得爹爹漫不经心的那一句,在心里烙下了影子。

“这种仁慈,迟早会害了你。”

 

后来娘亲因病早逝,爹爹带着他们投往众望所归的咸阳城,凭着少年时的游学经历和学问,开拓了一片天地。

后来他主动投身军营,见识了刀光血影,习惯了杀戮无情,也学会了麻木不仁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烹汤的香浓气息打断了他的回忆,章邯已经蹲在他面前,疑惑地侧头打量他。

“你还好么?”

 

李由勉强地勾起嘴角,“没事……只是,想到一些事了。”

 

“你有心事。”

 

他斩钉截铁地说道。

 

“不妨倾诉于我。”

便在李由身旁席地而坐。

 

李由迟疑了一会儿,想了想怎么开口。乜见章邯的头发时,忍不住摸了一缕。

 

“我想到小时候,爹爹带我和瞻弟去东门外打猎,牵着一条大黄狗去追兔子。我第一次出去,抱着打来的毛兔子疼惜得不得了,后来爹爹把兔子……我还哭闹了好久。不过现在想想,也真是孩子心性,以为可以保护什么,其实就算自己仁慈一时,也总不能永远保护它不受其他事物迫害。”

 

他慢慢地叙述,章邯安静地坐在旁边,认真地聆听。

 

“后来母亲去世了,父亲带着我们来到了咸阳……见到了,先皇。”捋着发丝的手突然停住,李由低垂下眼眸,“我跟爹爹说,不愿走他那条路,我就被派到军营里,和蒙恬大哥学习。”

 

他抖了下身上的红色披风,虽然布料久远得已经褪色,却仍被主人珍惜地使用着。“就是这条披风,是我上任第一天,蒙大哥送我的。”

 

“我爹爹成了客卿,后来逐客令让我们一家人差点被逐,幸得蒙大哥将爹爹的谏书呈给了先皇,我们留在了咸阳,并且先皇,越来越器重爹爹。”他眼里闪着光,只是刹那又黯淡了。

 

“但我有时候也想,如果我们早早离开,如果他们的纠葛到此为止,相遇从没有过,是不是大秦就不会有如今,被天下众叛亲离的局面……”

 

“我有时候做梦回到上蔡老家,听人说那只大黄狗已经垂垂老矣,再也跑不动了……爹爹也再也没有,带我们出门逐兔了,他总是很忙,忙得在府中,一月半月地见不到他……蒙大哥安慰我,说爹爹和先皇在商量天下大策。是了……为了天下人之大家,舍弃小家又如何呢,况且母亲死后,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父亲笑过了,除了,在先皇身边?”他苦笑起来,拜拜手,“我在胡思乱想啥呢……”

 

 

章邯突然拉过他的手。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毛糙的头发上,做着揉揉的动作。

李由开始愣住了,然后会心一笑,调皮地揉揉他的脑袋,“大黄啊。”

章邯心里腹诽道,这是你家狗的名字吗。面上却极其配合地点点头,脑袋不住地蹭着他的手掌心。

 

 

他的头摩挲着他的手,贴着他的手臂趁机凑了上去。

两人的气息随着距离的缩短渐渐融合。

他能看到他悄悄绯红的耳垂。

阒然无声。

 

越凑越近。

近到章邯抚住了他的脖子,嘴唇触碰到他的嘴唇。

一个云淡风轻的,深远绵长的,毫无瑕疵的亲吻。

 

天下所有的相遇相知,从一开始,便没有注定的理由。

他始终流转那湛蓝的目光,捏着李由的下颚,凝望进他的眼神深处。

他有着一双凛然的薄唇,是风吹霜打的生活磨砺出了坚毅的轮廓。也许他少年时桀骜不驯,在披上铠甲后,便告别了往日的轻狂。

 

 

他抵住他的额头,继而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他的鼻尖。

“别多想了,傻瓜。”

 

 

 

 

下城父已被战火摧为残垣断壁,一位披头散发,衣裳褴褛的壮年男子扶住城墙,绝望地看着秦军的铁蹄踏破城门。他朝苍穹嘶声呐喊,“上天啊,我陈胜,宁死不屈于暴秦。”

在章邯攻上城墙头的当口,他纵身一跳,顷刻间砸成一摊烂泥。

 

哀兵哭声四起,章邯厌恶地皱眉,挥手示意人处理下去。

“啊!”

城墙下响起熟悉的叫喊。

“李由?!”章邯慌忙朝城下望去,李由睁大了眼睛,满脸是被溅的血肉,恍然跌下马。

 

白雪掩埋了血肉。 

 

5.

彗出北斗,兵大起。

彗在三台,臣害君。

彗在太微,君害臣。

——《孝经内记》

 

 

连连战胜的捷报传到咸阳城,百姓弹冠相庆。

然而此时丞相府,却是阴气沉沉。

 

景色残破的庭院台阶上,李瞻不知所措地望着李斯。李斯伸手揉了揉他脑袋,脸色死灰一般惨淡,“瞻儿,趁这几日,府中上下,能走的赶紧走吧。”

“爹爹?”

“走吧,再不走,就来不及了。”

李瞻不住地发抖,泪眼婆娑,“那爹爹你呢……”

 

李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“瞻儿,你明明知道的。”

李瞻终于在他眼前崩溃,嚎啕大哭。

 

李斯强笑地搂过他,轻柔地拍着背安抚着,“走吧瞻儿,逃到哪里都可以。”

李瞻哭得不能自已,在他怀里拼命摇头。

李斯绝望地闭上眼睛,声音气若游丝般虚弱。

“是爹对不起你们……”

 

——爹不后悔走上这条路,只是遗憾啊,那些带着你和由儿去打猎的日子,再也不会有了。

 

 

 

兰池宫内,仍是一派歌舞升平。

 

胡亥听着这几日的捷报,感到如释重负,寻欢作乐得更加放肆。

“这章邯,也真是有些本事啊。”

 

他又想到什么似的,“近来李斯可有上书?”

赵高正等着这个时机,忙走上前,扑通一个跪下痛哭起来。

“大王啊大王,大王有难啊……”

胡亥匪夷所思地看着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做啜泣状,怎么看怎么诡异。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,“赵君有话直说。”

赵高却支支吾吾起来,只是一个劲儿磕头。

 

他这么一来,胡亥也不由得胡思乱想了,试探问道,“赵君为何畏言了,难不成有人施加威胁?”

赵高一听正中下怀,也来不及暗喜胡亥的愚笨,只是抹着眼泪,声音压得低低的。

 

胡亥被他这一套弄得有些厌烦,“赵君你就直说吧,你为朕忧心,谁敢动你。”

 

赵高露出为难的神情,“只怕……”又闭嘴不言。

 

胡亥瞅着他的样子,脑子一转,“难不成?是丞相……”

 

听到这一句,赵高被吓得浑身发抖,就差没上前抱住胡亥的大腿。

 

“你说清楚,丞相有什么阴谋?”

 

赵高环顾左右,小心翼翼凑上前来,“陛下,这等事,不要让太多人知晓。”

 

随后附于胡亥耳边道,“陛下可知,贼军为何如此轻易地逼近咸阳?”

 

看到胡亥面露疑惑,不等追问,“这明显是,有人故意放通关啊。”

一步一个陷阱,将胡亥诱入,“陛下你想,秦军矫勇善战,又装备精良,占据着崤函之固,区区农民起义军队,竟如此轻易地破了函谷关,逼近咸阳城,陛下不觉得万分蹊跷吗?”

 

越说到致命处,赵高的语气越加低沉,仿佛鬼魅飘移,蛊惑人心。

“而把守三川郡的……可是李斯的长子,李由。”

 

“更何况几个月前,陛下还在烦躁,丞相为何诚心扰陛下不快,不日又在殿堂上冷嘲热讽,其心难测啊。”

他说完还不忘长叹气,神态极其悲伤。

 

胡亥呆滞住了,联想着李斯近来的行动,再佐之赵高的添油加醋,更琢磨出不对劲儿。

“这,李斯……不会吧?”

 

“陛下有所不知,那起义首领陈胜吴广,可是,可是楚人啊……”

 

“那怎么,李斯都入秦三十多年了,难道还有故国之念?”

 

赵高在心底冷笑,表面上却是一副痛心疾首,“是啊,可是李斯三十年来,忠于何人,如今又何必守这点儿忠诚?”

 

这句话正戳中胡亥的心扉,让他恨得心烦意乱。

李斯忠于何人?肯定不是自己。自己只是他胸中江山的一具傀儡,是先皇无处不在的残影。

先皇已去,江山犹在,还是他们一起谋划的江山,他们一起!

 

你偏偏要跟我对着干,要惹我不快,你可以给我这个王位,就没想到有一天,我会在你推我走往的道路上,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。

 

胡亥的脸色在纷繁的心事里,越来越扭曲。而看在赵高眼中,这显然是阴谋得逞的预兆。

他缓缓地踱步退出宫中,卑躬屈膝的姿势消失在阴影里,被复仇的快感笼罩,嚣张地露出爪牙。

 

 

 

咸阳一连数天的大雨,乌云蔽日,不见天光。

 

胡亥逢巧做了个梦,梦里一只猛虎吞食掉一匹白马。

梦的细节清晰无比,他甚至能看清老虎身上的每一根毛发。老虎面目凶残却不慌不忙地,将白马分尸数段,再吞下血淋淋的肉。

他一下子清醒了,宫外赫然响起一道惊雷。

白光闪烁,天地为之变色。

 

 

天微亮他就跑过去找太卜去占卜,询问这个梦的含义。

年迈的太卜占了一卦,只是瞥了一眼,瞳孔惊恐地增大,好半天没吭声。

 

他瓮动着嘴唇,阖眼思虑了好久,才缓缓出言:

“陛下啊,是你向泾水之神的祭祀有了差池,这卦象表明,斋戒做得还不够好,神明不能满足啊。”

 

胡亥听闻松了一口气,“这有什么,朕马上吩咐下去。再移居宫殿,专心准备祭祀。”

太卜拱手作揖,恭送胡亥离开。

 

他的视线回到卦象上,极凶。

彗出东方,现北方,在太微。

 

那年这样的卦象出现时,带走了大秦一位强将。

那么这次的征兆,又要带走已经危在旦夕的大秦帝国中,哪些忠心耿耿的人呢。

 

他不得而知。

他只知道。

而国家的命数,在那些人离开后,再无回转的生机。

 

 

【上】完。

herfivetrees


2016-07-28  | 77 13  |     |  #邯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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